“若然放开,砰的一下,武朝、这个国家……就都没了。”
房间里,宁毅做了个“砰”的手势,李频皱起眉头:“岂会如此?”
宁毅沉默了一会儿:“李兄可有想过,儒家发展这数千年来,为何要一直重复商人逐利的说法吗?”
“圣人提倡德行,反对自私逐利行径,岂非理所当然么?”
“一部分是这样没错。”宁毅点点头,“可另一部分,在于商贾之学不利于统治,三个字:不好管。一个人一辈子,你在山村之中种田,没什么,按照祖祖辈辈的方法去过,成亲、生子,死了葬在山里。可有一天你进了县城,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的,又有一天你进了省城,看见更多让你反应不过来的东西,就好像你看见了那件衣服,你想要,你就去想办法……贪婪哪……
宁毅笑了笑:“当然大部分情况下你会老老实实打工赚那买衣服的钱,可一旦你有了欲望,有空子你就总会去钻的。李兄,你觉得到底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好管,还是一个心中已经有了欲望的人好管?我朝数千万子民,李兄,我朝的法治,真能管住的有多少?他们有多少人,其实就是这样安安分分过一辈子的?商业再往前发展一步,要多出多少欲望来?”
“这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系统。自诸子百家开始,便有法治与德治之辩,法治之说应该能占上风,可一直以来,秦、汉、三国、两晋、南北朝、隋、唐……再慢慢过来,你就会发现一件事:以前的法治,能管住多少人?呵……其实多数靠自觉,民风淳朴啊,小乡村里自己有一套规矩就成了,若将现在的江宁放去秦朝,李兄,你觉得,以那时的律法和手段,能太太平平管住这里多久?也许秦朝很严苛,可江宁……聪明人太多了,可钻的空子也太多了……”
“儒家是个很伟大的东西,数千年的发展,李兄,商人的好处,不是直到武朝才会有人发现的,若放开了商贾,那滚滚而来的利益,肯定也不是今天才有人知道。陶朱公的例子都摆在那里了。可为何千年以来,举世皆抑商,其深层理由,他们看见了后果。法治能力……跟不上。”
“我朝也是如此,意识形态。”宁毅点了点脑门,“世人越有欲望,行为越是难测,越受诱惑,越是逐利而往,有空子就钻。我朝不抑商,有其好处,可文官贪钱武官怕死,民众贫弱,官兵得过且过,焉知不是这甜头带来的些许后果?其实……至少也要占一部分原因吧。”
李频瞪了眼睛,在那儿愣着,此时就连“意识形态”这种词汇的意思都没什么心思去问了,只是能够听懂的部分,就足以让他震撼,过得好半晌他方才说道:“立恒此言……可是指那商人逐利之学,才是我武朝积弱的罪魁祸首?”
“没有。”宁毅喝了口茶,“绝不是这样,这是一种发展,我朝底蕴有了,法治规条在商人发展过程中也在跟着发展,这本身是互相促进的过程,只能说,很多东西没能配合着跟上来,这就很麻烦,太复杂……要解决如今武朝的问题,再盯着商人、货币这些,希望国家介入经济,把什么岁入翻一番翻几番,国富民强然后解决所有问题,这个不可能。总不能在商业上尝到了甜头就死盯它一个,再发展下去,整个平衡只会更加倾斜,这太畸形了,迟早出事的……”ŴŴŴ.DusHuGe.org
宁毅摇摇头,李频在那边想了好久:“那么,立恒觉得若要寻其关窍,应当注重哪里呢?”
“若真要实干,我不知道,可若只当做玩笑,不负责任的话,呵……”宁毅笑笑,“何不从儒家入手呢?”
“儒家……立恒莫非是指如今的冗员冗生?”李频想想笑起来,“以往常与人聊,也有说过,我朝的问题根源,可能就在于这学子官员真是太多了,是个大问题,不过……此事若要解决,只怕比商事更难……”
“若我说……不是太多,而是太少了呢?”
“啊?”
李频眨眨眼睛,一脸迷惑。宁毅扭头示意了一下课室的方向。
“李兄觉得,那些学子读了书,将来可以干些什么?”
“以立恒的教法,不光教其学识,也教其见事、决断之法,其中数名将来为一方良吏,当无问题。”
李频说得认真,宁毅坐在那儿忍不住笑出来,然后喝了口茶,拍拍手。李频疑惑道:“不知立恒所想,他们能做何事?”
“这里面,那苏文义大概可以当个小官,他成绩不好,但性格最为跳脱,与人来往交际不错,其余的人……我其实将他们当成掌柜或者伙计来教的,当然,读了书,既然有机会当官,也大可前去试试,毕竟当官福利好……”
宁毅掰着指头算:“正俸、禄粟、职钱,春冬服、从人衣粮、茶酒,厨料、薪炭、牲畜饲料,这年月一旦当官,衣食住行,家眷从人的开销全都国家包了,国家还会发给良田数倾。工作轻松,刑不上士大夫,不以言治罪,三年一磨磡无大错便可升迁,谁不想当官呢……”
李频沉默半晌:“立恒竟说,此等学生,只能当掌柜?”
“并非只能当,而是适合当。他们的性格多半木讷老实了,当官很难。为官之道,审时度势与人来往最重要,若再加上有能力有抱负,方可为能吏良吏。德新知应对进退,有能力抱负,有权衡辨别的能力,可为良吏,他们多半不行,这些事情可不简单。”
宁毅摇摇头:“富民、强兵,接下来是取士。取士之道其实专人专用便可解决,为何不能开些专业学堂?凡有技艺无需敝帚自珍,可安排人学木工,安排人学冶铁,安排人学厨子,安排人学管理——也就是当掌柜。最重要的是,可安排人学军略,安排人学水利,安排人学采矿……”
李频明显疑惑,不怎么认同这个:“若能有钱读书者,谁又愿学这些?”
“这便是问题所在了,当官多好,有机会读书的都冲着当官去了。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,可是……如今为何会有如此多的冗生冗员?古时候有机会读书的只是一小拨人,识字的人不多,学问要传承下去,国家需要他们来治理,千金易得一士难求,因此,这士只存在于最高的那一团,因为本身便没多少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,太忙了……”
“可如今呢?几千年了,世事在发展……譬如说世上有许多事情等着人去做,有一件是最重要的,我们首先做这一件,于是一直提倡。但现在,德新,做这件事的人已经多出来了啊,我并非指儒学,而是说为官。为何不能分出一些去做其它事情了呢?读了书,他们就会想事,如今水患到此等地步,若能有专人去研究水利,整理一套学说,后人再继续学习、研究,这些人若不研究其它,就专研水利,儒学只当修身养性,如今每年水患还会至于此吗?”
“专人专用,任何事情效率都可提高,少走许多弯路,譬如说以往织布,娘亲教给女儿,那些农妇在家中弄个机器慢慢织,有快有慢,质量参差不齐,如今布行皆有作坊,聘请女工在其中做事,有人教她们如何用那机器,有何等诀窍可以更快,另外还有人在考虑织机该如何改造。一个人可以发挥以前几个人的作用,质量统一,效率翻上好几倍。若任何事情的效率都能翻上好几倍,那如今的武朝,会是什么样子?强兵岂非也是易如反掌?”
“当然,这也只是玩笑。其中的困难,大到你无法想象,你说儒生多了,我说能读书之人少了,若真专人专用,那就实在太少。如你所说,家中有能力上学之人,不会去学这些商贾、匠人的学问,儒学也不会做这种如同放开其地位一般的事情。不过,既然已经饱和了,多了,这武朝若真要往前走一步,或许就只能考虑从这里走,譬如说,渐渐烘托舆论,先将军略、水利这等迫切的项目先做上来,抵御外来压力,保证民生,到大家不那么苦的时候,更多的人可以读书的时候,再考虑专人专用。这个不像那些呆板的强兵之策,他们的地位一上来,自然会有懂的人去想、去做的,如今其余事情皆无地位,大家当然只能都读书……”
房间内外静悄悄的,李频低头苦想,房间外蹲着的姐弟都托着下巴有些苦恼。宁毅拿过来茶壶,给自己斟了一杯茶。
“儒学是很伟大的体系,除了修身之外,它也是管人、权衡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学问,十数万的学子,如此之多的官员,隐形层面上,全国数千万的子民,都在它的权衡、掌控之中,特别是在我朝,冗生冗员已经明显超出,佛家道家各种学说的冲击,它稍稍转变之后弄出的这个游戏规则,不仅让这超多的官员之间的利益联系得以平衡,还能不断壮大,让众多学子前仆后继地朝这上面扑来,十年寒窗苦,一朝成名天下知,近乎完美的权衡……”
他深深了吸了一口茶香:“我很崇拜这种学问,无论其功过,能记录一些人以某种形式在某地生存过的东西,可称为艺术。儒学绝对是古往今来众多艺术中最为伟大精巧的一项,如此大的一片土地,如此多的人,以如此极端而又和谐的方式将他们统合在一种游戏规则之下,几千年的智慧,高山仰止……”
他举杯过去,在李频的茶杯上碰了一下:“适逢其会,你我,且品尝之吧。”
茶香其实已然淡了,李频还在想着,此时站起来,退后两步,深深地鞠了一躬,宁毅只好无奈地站起来。
“立恒所言,许多我还未能想通,不过,仅就已想通之处而言,立恒已胜我远矣,此事当受我一拜。”
“只是玩笑。”宁毅回了一礼,随后笑道,“若非本朝不以言治罪,你我此时又无足轻重,都不敢跟你说的……玩笑,且做闲聊罢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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